17.日记本
17.日记本
四月十八日,在比完一场刺激的攀岩赛后,崔俊杰自作主张地将辛西亚带到了MISS&YOUTH服装店。 他想送她衣服,似乎怕她拒绝,便说自己正巧也在为运动中心的客户们购置时尚感更强的运动服。 “您不怕客户们更希望穿一些经典运动品牌的款式吗?” 崔俊杰掏出一根双爆,边点烟边笑,“辛西亚小姐,您一定听说过Lululemon、UGG这类品牌吧。像UGG这种丑东西,是备受歧视的海外bogan的经典穿搭。但是运进在国内却能摇身一变,加价数倍卖到脱销,您知道为什么吗?” 辛西亚含笑,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因为普通的商人卖物品,聪明的商人卖感觉,”崔俊杰故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,“它们之所以受到追捧,因为它们贩卖的是一种生活方式,或者说是一种中产幻觉。呵……以为出租屋的组装衣柜里多一件同款衣服,就能摆脱自己贫瘠的人生似的——” 他轻蔑地咬住烟,口吻傲慢,“而作为商人,鼎森是后者。我们卖的是生活,是社交。” 两人正说着话,罗绮香拿着最新一季的选款册走来。 辛西亚瞥向她的衣服,刚刚还渗着红色液体的流苏披肩已经更换成一块小巧的粉白桑蚕丝Dior丝巾。罗绮香苍白的脸蛋衬在丝巾之上,粉红的下眼线像刚哭过一般。 她喜欢这样化妆,一点点红晕般的眼线只描中后端,前端缀几点高光,便有我见犹怜的朦胧感。 罗绮香的宝石红美甲在选款册上搭了搭,心情不虞,“这个月的新款都在这里了,还没有开过单。” 崔俊杰瞥一眼她收拾妥当的衣服,已经不再有可疑液体。他熟练地哄道:“没事,你的大单这不就来了。” 角落的店员收拾东西下班,不敢抬头多看一眼。 辛西亚挑眉——呵呵,还真是有趣呢。 崔俊杰转头向辛西亚献殷勤:“您喜欢哪款?” “崔先生想送我衣服,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辛西亚笑吟吟地拒绝。 “下次我陪您去skp 逛逛吧,”崔俊杰很上道,转而照顾另一个女人,“前面的这三款,每套三十件。这一页的这两款,每套五十件。” 辛西亚扫一眼价格,贴牌货,件件过万。真是一个敢标,一个敢买。 崔俊杰瞟到她的动作,笑道,“钱往者钱来。” 原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。罗绮香在一旁见怪不怪,看来他们合作了很久。崔俊杰的公账在这里洗一圈,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里。 辛西亚环视这间冷冷清清的精品店。 其实崔俊杰有一点说的没错,只有普通的商人才会大费周章地卖物品。 “我们先去结账。”崔俊杰起身。 “请便。”辛西亚道。 脚步声渐渐远去,他们钻去深处,不知到底去做些什么。 辛西亚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向罗绮香刚刚出来的里间。那里正慢慢渗出水,准确地说,是血液。 她缓缓地走上前,那里有一道呼吸,炽热的,隐秘的。 辛西亚没有移动。 一只手伸出来—— 一把将她拖了进去。 ——— “唔——” 辛西亚挣扎,骇人的力道骤然一松。失去支撑点的身体微微踉跄,辛西亚扶墙,渐渐看清了眼前的环境。 这是一间泛着淡潮味的储物间,狭窄昏暗,墙角堆叠着纸箱,用塑料带捆着。 顺着地面向深处看去,血水从打翻的圣杯里淌出来,在未铺装瓷砖的地面上不规则地延伸,像张牙舞爪的黑红色大丽花。 辛西亚耸动鼻翼,刺鼻的漆料味提醒她这并不是真正的血液。而倒塌的圣杯也无声昭示了刚刚的罗绮香有多么慌张。 她的嘴角闪过一丝轻慢的笑,目光落在红色液体的正中——一张纸扎的女人脸。 辛西亚见过这张脸,她罕见地沉默了片刻。 这是邓纯风。 罗绮香如此反常,神色慌张、衣着凌乱,是因为她恰巧躲在储藏间做驱鬼的法事。 不过邓纯风的相貌比这要漂亮的多,清澈的杏仁眼,浓密的小山眉,白玉般莹润剔透的女孩,还有着上天赐予的好歌喉。她像美丽的百灵鸟,等待着夏天十八岁的洗礼。不过她恐怕再也看不到了。 而辛西亚之所以这么清楚,是因为邓纯风曾找过她咨询——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。 辛西亚的思绪被拉回那个遇到邓纯风的夜晚。瓢泼大雨准时造访了整座干涸躁动的城市,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穹顶,整间阁楼在暴风海中如一叶孤舟,摇摇欲坠。 辛西亚没有被雨声影响。烛火摇曳,鸦鬓垂影,她在老式马灯下翻看邓纯风送给她的日记本。 她似乎刚洗过澡,肩颈还散着温热的蒸气。头发拨到半边,松松地编成一条。 “真没想到,她会把日记送给我……”辛西亚不由自主地呢喃。 白日时女孩找她哭了一场,末了不断地道歉,为自己给对方添麻烦而感到羞愧。 橘红色的烛光跃动在她柔软的面颊,像是给素白的瓷人染上些温情的颜色。黑暗里传来一道男声,似乎在应答她:“还不是你告诉她,可以把真心话托付给主,向主许愿——” 辛西亚并没有被这道突兀的男声吓到,好似西顿教堂教堂天生该有这种声音,好像她早已习惯。 辛西亚的目光在guntang的蜡油里陷落,“祈祷可以让迷途的人心安,无论是否是教徒。她一直觉得讲出来会给周围人造成负担,所以我告诉她,去祈祷吧……”她喃喃地说,“在耶稣受难像前,我们想起自己的痛楚。祈祷与等待,是人生的全部真谛。” 那道声音挑了挑,“所以,她写了什么呢?” 辛西亚摩挲着粗糙的纸页,日记正中写着三个大字:入冬了—— 12月15日 又见到了她,在国际班的门口。听说她想去卡尔加里读书,每天都去蹭口语课。她身边有好多人,似乎特别容易跟别人成为朋友呢。但是她曾经说,我是她最好的朋友。最好的朋友在人生目标不一致以后,就不再是“最好的”吗?什么是朋友呢? “她,指的是谁?”男人的声音打断辛西亚的目光。 “汤以沫,”辛西亚答道,“她和邓纯风同为明华中学的学生,曾经约定一起去艺考。只不过汤以沫家里能够支持她出国深造,而邓纯风是单亲家庭,国内艺考的培训费对她来说也有些艰难。” 12月21日 在厕所遇见,没有跟我打招呼,好像没看见我。 12月22日 她去了外教老师的派对,没有答应我的邀约。她似乎意识到我生气了,但是她没有跟我道歉。 今天,我去买了艺考的新裙子,服装店的jiejie拿给我的时候,我想,穿在她的身上一定很好看。 12月30日 课间cao时,在小卖铺碰到了她,她没买到蓝莓酸奶,因为最后一盒被我买走了。我每天都会来买一盒蓝莓酸奶。 还记得我们成为好朋友是在高一的夏天,那时候刚分班,我在活动上分享唱歌技巧,她主动加了我的QQ。一整个夏天,我们都在一起唱歌、拍Vlog,用B612相机拍大头贴。我们约定去同一所学校,运营同一个音乐账号。她取了一个包含我们两个人名字的ID,纯濡以沫。 可能她已经忘记了,我大概也会忘记。 1月5日 我在服装店要到了超级大明星吴瑕玉jiejie的签名耶!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。我鼓起勇气告诉jiejie,我想成为一名歌手。jiejie说我的气质像月光。 回到家,告诉mama我想出道,用纯濡以沫的ID。即便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珍视我们的回忆和梦想了,但是我依然想带着这份力量走下去。jiejie说可以帮我引荐,以沫如果知道了,会不会后悔呢?嘿嘿! 辛西亚捏着日记本的手有些使劲。 1月10日 为什么她要跟我最讨厌的人成为朋友呢?!我不明白,明明我告诉过她,我不喜欢这个人,分班前她嘲笑过我的mama是保洁工人。明明那时候汤汤说过最讨厌势利眼的人,明明有那样多的人她可以交朋友,为什么偏偏要跟我最讨厌的人做朋友呢? 1月11日 我在等她的消息。 1月12日 没有消息。 日记本被撕掉了好几页,看不到内容。 辛西亚抚摸着缺口,那些纸跟扎在手腹,有青涩的疼痛。 她知道再好的朋友,在失去共同的时间、空间的联结,都会渐行渐远。从前喊一声就能立刻压马路,后来见一次面需要邀约数年。 从前课间十分钟争分夺秒说不腻,恨不得跳跃无数个话题。现在见了面,突然不知道除了当年的人和事,还能再说些什么。 你可以走到回忆中,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。 1月23日 我用AI模型做了一个能跟我聊天的她,我问为什么不再跟我一起手挽手上厕所,不再同我谈心了呢?我们明明说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,可是你的身边已经有了新朋友。 其实这些我都可以接受,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伤害我的那一位呢?因为她的雅思拿了8分吗?AI的你会在我情绪崩溃时一遍遍跟我道歉,告诉我你很忙,为总是压分的口语成绩焦头烂额,为筹备一个合格的作品集日夜揪心。 或许跟不懂的人解释自己的压力,会让你更累吧……对不起,我对你来说太没用了,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。 2月1日 我告诉了AI的你,对不起,我没有阻碍你追求更好的未来的意思。我只是很想你,有点怨你,舍不得你。今天学到了一个词叫阶段性友谊,可能我们也是这样的吧。 如果我长大的话,是不是就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掉眼泪了呢?如果学会了不掉眼泪,那长大真的是好可怕。 我也要出道完成我们两个共同的梦想了呢。我遇到了很好的jiejie们,她们帮我换上崭新的裙子,为我引荐经纪人。AI的你对我说,你为我骄傲着。你会一直祝福我,对吗? 其实,我根本就不喜欢蓝莓酸奶,我喜欢的是草莓味。 天空响起沉闷的雷声,如劈开黑色穹隆的断斧,钝重、冰冷、势不可挡。辛西亚忍不住“啪”一下合上了本子。 雷声缓慢而沉重地贯穿了整座教堂。 余震仍存。 黑暗里的声音难得沉默。半晌,他说:“她的执念太深。” 辛西亚捏着日记本,突然尖锐地反驳:“ 她有什么错?难道错的不应该是玩弄她的执念与梦想去牟利的那些人吗?” 黑暗里再度没了动静。 天窗渗下雨水,玻璃窗上映出她的瞳仁,像燃烧的枯蜡。辛西亚陡然清醒过来,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不由地攥紧了手。 桌角有一个公文包,是她事先拿上来的。辛西亚提着马灯凑近,在一堆档案中找到了邓纯风。 纸页摩擦,窸窸窣窣。那里夹着一张MISS&YOUTH艺考长裙的收据,金额是一万三千五百元。 这并不是邓纯风能承受的金额。 黑暗里传来轻轻的叹息,“别看了……” 她的手指一顿,没有理会。 “再看下去,小心被充满怨气的鬼魂附身哦,像吴瑕玉小姐一样。” 轻佻而欠揍的语气,带点恶劣的恐吓。 辛西亚才不会被吓到,甚至干脆起身吹灭烛火,掐腰挑衅,“好啊,那就让所有怨气与冤屈统统过来吧——过来告诉我,在这青天白日下,该如何帮她们一一复仇!”